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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一十二章 敌已至,剑仙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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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次郭竹酒回家,不再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瞎逛荡,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邻居府邸墙头上当只小野猫,因为身边跟着师父,所以显得格外规矩。

    有个相熟的少年趴在墙头那边,笑问道:“绿端,今儿咋个不过关斩将了,我这两天剑术大成,肯定守关成功,必然让你乖乖绕道而走!”

    郭竹酒抬起头,一脸茫然道:“你谁啊?”

    少年见郭竹酒给他偷偷使眼色,便赶紧消失。

    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访,郭稼剑仙亲自出门迎接,陈平安只是将郭竹酒送到了家门口,婉拒了郭稼的邀请,没有进门坐坐,毕竟隐官一脉的洛衫剑仙还盯着自己,宁府无所谓这些,郭稼剑仙和家族还是要在意的,最少也该做个样子表示自己在意。

    郭稼拉着郭竹酒往里边走,随口说道:“在那边跟你的小个儿大师姐,聊了些什么?”

    郭竹酒说道:“爹,你就算严刑拷打,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,我郭竹酒是谁,是那大剑仙郭稼的女儿,不该说的,绝对一个字都不多说。”

    郭稼低下头,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,郭稼拍了拍她的小脑袋,“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,心疼死爹了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问道:“可我娘亲就不这样啊,嫁给了爹,不还是处处护着娘家?爹你也是的,每次在娘亲那边受了委屈,不找自己师父去倒苦水,也不去找相熟的剑仙朋友喝酒,偏偏去老丈人家装可怜,娘亲都烦死你了,你还不知道吧,我姥爷私底下都找过我了,让我劝你别再去那边了,说算是姥爷他求你这个女婿,就可怜可怜他吧,不然最后遭灾最多的,是他,都不是你这个女婿。”

    郭稼早已习惯了女儿这类戳心窝的言语,习惯就好,习惯就好啊。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应该也习惯了,一家人,不用客气。

    郭稼原本满是阴霾的心情,如云开月明了几分,先前左右找过他一次,是好事,讲道理来了,没出剑,自己比那大剑仙岳青幸运多了。当然没出剑,左右还是佩了剑的。郭稼其实内心深处,很感激这位佩剑登门的人间剑术最高者,方才那个年轻人,郭稼也很欣赏。文圣一脉的弟子,好像都擅长讲一些言语之外的道理,并且是说给郭稼、郭家之外的人听的。

    郭稼一直希望女儿绿端能够去倒悬山看一看,学那宁姚,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,晚些回来不打紧。

    只是别看女儿打小喜欢热闹,偏偏从来没想过要偷偷溜去倒悬山,郭稼让媳妇暗示过女儿,可是女儿却说了一番道理,让人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郭竹酒说她小时候,费了老大劲儿才爬到自家屋顶上边,瞧见月亮就搁放在剑气长城的城墙上,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,结果等她长大了,靠着自己去了城头,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,月亮离着城头老远,够不着。所以她就不乐意走远路了,剑气长城的城头那么高,她卯足了劲蹦跳伸手,都够不着月亮,到了倒悬山那边,只会更够不着,没意思。

    这次左右登门,是希望郭竹酒能够正式成为他小师兄陈平安的弟子,只要郭稼答应下来,题中之义,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随同门师兄师姐,一起去往宝瓶洲落魄山祖师堂,拜一拜祖师爷,在那之后,可以待在落魄山,也可以游历别处,若是小姑娘实在想家了,可以晚些返回剑气长城。

    郭稼觉得可以。

    佩剑登门的左右开了这个口,玉璞境剑修郭稼不敢不答应嘛,其余剑仙,也挑不出什么理儿说三道四,挑得出,就找左右说去。

    但是郭竹酒突然说道:“爹,来的路上,师父问我想不想去他家乡那边,跟着小个儿大师姐他们一起去浩然天下,我冒死违抗师命,拒绝了啊,你说我胆儿大不大,是不是很英雄豪杰?!”

    郭稼心中叹息,笑问道:“为何不答应?浩然天下的拜师规矩多,我们这边比不得,不是传道之人点头答应,头都不用磕,只是随便敬个酒就可以的,你还要去祖师堂拜挂像、敬香,好些个繁文缛节,你想要真正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,就得入乡随俗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摇摇头,“什么时候师父回家乡了,我再一起跟着。我要是走了,爹的花圃谁照料?”

    郭稼使劲绷着脸,苦口婆心劝说道:“下次打那蚊蝇飞虫,收着点剑术,莫要连花草一起劈砍了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惋惜道:“可惜大师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,不然莫说是爹的花圃,整座郭府能跑进一只蚊蝇,爹你就拿我是问,砍我狗头。”

    郭稼与女儿分开后,就去看那花圃,女儿拜了师后,成天都往宁府那边跑,就没那么精心照料花圃了,所以花草格外茂盛。郭稼独自一人,站在一座花团锦簇的凉亭内,看着团团圆圆、齐齐整整的花圃风景,却高兴不起来,若是花也好月也圆,事事圆满,人还如何长寿。

    所以郭稼其实宁愿花圃残破人团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宁府那边,宁姚依旧在闭关。

    裴钱在与白嬷嬷请教拳法。

    种秋在走桩,以充沛天地间的剑意砥砺拳意。

    曹晴朗在修行。

    崔东山拉着纳兰老哥一起喝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郭稼和玉笏街后,去了趟越开越大的酒铺,按照老规矩,掌柜不与客人争地盘,只是蹲在路边喝酒,可惜范大澈不厚道,竟然一口气喝完了那颗小暑钱的盈余酒水钱,只得自己跟少年蒋去结账付钱。蒋去壮起胆子,说他前不久与叠嶂姐姐预支了薪水,可以请陈先生喝一壶竹海洞天酒,陈平安没答应,说自己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,免得自己在剑气长城的极好名声,有那丁点儿瑕疵,身为读书人,不爱惜羽毛怎么成。

    蒋去继续去照顾客人,心想陈先生你这般不爱惜羽毛的读书人,好像也不成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悠哉悠哉喝过了酒,与身边道友蹭了两碗酒,这才起身去了新的两堵墙壁,看过了所有的无事牌名字和内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便拎着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处,使劲挥动着那苍翠欲滴的竹枝,像那市井天桥下的说书先生,吆喝起来。

    冯康乐第一个跑过来,顾不得拿上那只越来越沉的陶罐,孩子在二掌柜耳边窃窃私语,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难处,让二掌柜识趣些,别说错了话。陈平安笑着点头,作为报酬,让冯康乐走街串户帮自己招徕听众去,得了许诺,二掌柜保证不会揭穿自己,冯康乐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,竖起大拇指,说了句好兄弟讲义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冯康乐,孩子立即轻轻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,然后冯康乐便边跑边扯嗓子喊人,说那书生击鼓鸣冤城隍阁的故事终于要开场了。

    说书先生等到身边围满了人,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,这才开始开讲那山神欺男霸女强娶美娇娘、读书人历经坎坷终究大团圆的山水故事。

    只是讲到那山神跋扈、势力庞大,城隍爷听了书生喊冤之后竟是心生退缩意,一帮孩子们不乐意了,开始鼓噪造反。

    早干嘛去了,光是那城隍阁内的日夜游神、文武判官、铁索将军姓甚名甚、生前有何功德、死后为何能够成为城隍神祇,那匾额楹联到底写了什么,城隍老爷身上那件官服是怎么个威武,就这些有的没的,二掌柜就讲了那么多那么久,结果你这二掌柜最后就来了这么句,被说成是那麾下鬼差如云、兵强马壮的城隍爷,竟然不愿为那可怜读书人伸张正义了?

    陈平安发现手中瓜子嗑完了,就要转头去与小姑娘求些来,不曾想小姑娘转过身,破天荒的,不给瓜子了。

    冯康乐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二掌柜揭老底,说自己当时根本没敢敲门见着人,赏了陈平安一拳,怒道:“不成不成,你要么直接说结局,要么干脆换个痛快些的新故事说!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来了,你就一个人坐这儿喝西北风去吧。”

    其余孩子们都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果然还是那些饮酒的剑仙们眼光好,二掌柜心是真的黑。

    如此窝囊糟心的山水故事,不听也罢。

    只见那二掌柜一手举起竹枝,一手双指并拢,抖了个好似剑花,晃了几下,问道:“上一次提及城隍庙,可有人记得那幅只说了一半的大门楹联?”

    一个少年说道:“是那‘求个良心管我,做个行善人,白昼天地大,行正身安,夜间一张床,魂定梦稳。’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少年问道:“先前就问你为何不说另外一半,你只说天机不可泄露,这会儿总不该卖关子了吧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再卖个关子,莫要着急,容我继续说那远远未完结的故事。只见那城隍庙内,万籁寂静,城隍爷捻须不敢言,文武判官、日夜游神皆无语,就在此时,乌云蓦然遮了月,人间无钱点灯火,天上月儿也不再明,那书生环顾四周,万念俱灰,只觉得天崩地裂,自己注定救不得那心爱女子了,生不如死,不如一头撞死,再也不愿多看一眼那人间腌臜事。”

    冯康乐这些孩子们都听得揪心死了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嘛。

    如今听故事的人这么多,越来越多了,你二掌柜倒好,只会丢我冯康乐的面子,以后自己还怎么混江湖,是你二掌柜自己说的,江湖其实分那大小,先走好自己家旁边的小江湖,练好了本事,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。

    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膝盖上,“千钧一发之际,不曾想就在此时,就在那书生命悬一线的此刻,只见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庙外,骤然出现一粒光亮,极小极小,那城隍爷蓦然抬头,爽朗大笑,高声道‘吾友来也,此事不难矣’,笑开颜的城隍老爷绕过书案,大步走下台阶,起身相迎去了,与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,轻声言语了一句,书生将信将疑,便跟随城隍爷一同走出城隍阁大殿。诸位看官,可知来者到底是谁?莫不是那为恶一方的山神亲临,与那书生兴师问罪?还是另有他人,大驾光临,结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?预知此事如何,且听……”

    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,给说书先生递过去一把瓜子,“不要下回分解,今儿说,今儿就说,瓜子有的,还有好多。”

    那个说出城隍庙大门楹联一半内容的少年,恼火说道:“别求他,爱说不说,听完了这个故事,反正我以后是再也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只见那说书先生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,然后使劲一抹竹枝,“细看之下,转瞬之间,那一粒极小极小的光亮,竟是越来越大,不但如此,很快就出现了更多的光亮,一粒粒,一颗颗,聚拢在一起,攒簇如一轮新明月,这些光线划破夜空的道路之上,遇云海破开云海,如仙人行走之路,要比那五岳更高,而那大地之上,那大野龙蛇修道人、市井坊间老百姓,皆是惊醒出梦寐,出门开窗抬头看,这一看,可了不得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说书先生赶紧嗑起了瓜子,“莫催促莫催促,嗑几颗瓜子先。”

    磕过了瓜子,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越是临近城隍庙这边,那书生便越听得雷声大作,好似神人在头顶擂鼓不停休。既担心是那城隍庙老爷与那山神蛇鼠一窝,可心中又泛起了一丝希望,希望天大地大,终究有一个人愿意帮助自己讨还公道,哪怕最后讨不回公道,也算心甘情愿了,人间到底道路不涂潦,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。”

    小板凳四周,人人屏气凝神,竖耳聆听。

    “书生忍不住一个抬手遮眼,委实是那亮光越来越刺眼,以至于只是凡夫俗子的书生根本无法再看半眼,莫说是书生如此,就连那城隍爷与那辅佐官吏也皆是如此,无法正眼直视那份天地之间的大光明,光亮之大,你们猜如何?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庙在内的方圆百里,如大日悬空的白昼一般,小小山神出行,怎会有此阵仗?!”

    冯康乐试探性问道:“是那过路的剑仙不成?”

    与冯康乐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边的小姑娘使劲点头:“肯定啊,陈先生说过那些剑仙,人人心澄澈,剑放光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不错,正是下山游历山河的剑仙!但绝不仅于此,只见那为首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剑仙,率先御剑驾临城隍庙,收了飞剑,飘然站定,巧了,此人竟是姓冯名康乐,是那天下名声鹊起的新剑仙,最喜好行侠仗义,仗剑走江湖,腰间系着个小陶罐,咣当作响,只是不知里边装了何物。然后更巧了,只见这位剑仙身旁漂亮的一位女子剑仙,竟是名为舒馨,每次御剑下山,袖子里边都喜欢装些瓜子,原来是每次在山下遇见了不平事,平了一件不平事,才吃些瓜子,若是有人感激涕零,这位女子剑仙也不索要银钱,只需给些瓜子便成。”

    冯康乐呆若木鸡,回过神,赶紧挺直腰杆,差点迸出泪花来,激动万分道:“这个故事真是太精彩了!”

    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难为情,满脸通红,还有些愧疚,今儿瓜子还是带的少了。

    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:“嗖嗖嗖,不断有那剑仙落地,个个风姿潇洒,男子或者面如冠玉,或者气势惊人,女子或者貌若如花,或者英姿勃勃,所以那心中有数、但是还不够有数的城隍老爷都有些被吓到了,其余辅佐官吏鬼差,更是心神激荡,一个个作揖行礼,不敢抬头多看,他们震惊万分,为何……为何一口气能见到这么多的剑仙?只见那些大名鼎鼎的剑仙当中,除了冯康乐与那舒馨,还有那周水亭,赵雨三,马巷儿……”

    光是姓名就报了一大串,在这期间,说书先生还望向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,那孩子着急嚷嚷道:“我叫石炭。”

    说书先生便加上了一个名叫石炭的剑仙。

    而那个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赵雨三,咧嘴一笑,只是很快板起脸。

    若是说书先生的下个故事里边,还有剑仙赵雨三,那就听一听,没有的话,还是不听。

    如何知道有无那同名同姓的剑仙赵雨三,陋巷少年赵雨三当然得先听过了下个故事,才知道有没有啊。

    其实在之后,故事依旧曲折,孩子们依旧是挑挑选选,听那自己喜欢听的想要听的。

    不管如何,板凳旁边和远处,终究是一个人没走,听完了那个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,那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,所有剑仙都登门祝贺,书生与心仪女子,历经坎坷,千难万难,终于拜堂成亲了,从此美满,故事结束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往往故事一结束就散去的孩子们和那少年少女,这一次都没立即离开,这是很难得的事情。

    只是这一次,说书先生却反而不说那故事之外的言语了,只是看着他们,笑道:“故事就是故事,书上故事又不只是纸上故事,你们其实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,越往后越是这样。以后我就不来这边当说书先生了,希望以后有机会的话,你们来当说书先生,我来听你们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拎着小板凳站起身。

    有个孩子怯生生道:“陈先生,你是要回家乡了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没有,我会留在这边。不过我不是只讲故事骗人的说书先生,也不是什么卖酒挣钱的账房先生,所以会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了,走出去一段路程后,突然笑着转头,“预知后事如何?”

    许多已经起身挪步的孩子们哄然大笑,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声,可是嗓门真不算小,“且听下回分解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了笑,自顾自喃喃道:“余着,暂且余着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裴钱练拳勤勉,就像当年的落魄山竹楼,就怕哪天师父突然就要赶她走,落魄山是很好,可是只要没有师父在,就不够好。

    今天白嬷嬷教拳不太舍得出气力,估摸着是没吃饱饭吧。

    但是裴钱觉得没关系,因为她觉得自己即将破开四境瓶颈了!这让裴钱欢天喜地,笑得合不拢嘴,与白嬷嬷说了好些话。

    因为裴钱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在剑气长城多留几天了,不曾想还来不及与师父报喜,师父就带着崔东山走下斩龙台凉亭,来到演武场这边,说可以动身返回家乡了,就是现在。

    裴钱望向大白鹅,大白鹅无奈摇头,没办法,先生主意已定,小师兄拧不过。

    裴钱倒是没有撒泼打滚,不敢也不愿,就默默跟在师父身边,去她宅子那边收拾行李包裹,背好了小书箱,拿了行山杖。

    大冬天的,日头这么大做什么,下一场大雨多好,便可以晚些离开宁府了,在大门口那边躲会儿雨也好啊。

    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,斜挎包裹,与种老夫子一起出现在宅子门口。

    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宁府,一路徒步,走到了师刀房年迈女冠与老剑仙坐镇的那道大门。

    只不过崔东山半路去了别处,说是在倒悬山的鹳雀客栈那边汇合。

    陈平安停下脚步,“我就不送你们了,路上小心。”

    裴钱低着头。

    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,陈平安笑着收下。

    裴钱抬起头,轻声说道:“师父,我在师娘那边桌上留下些东西的,记得与出关的师娘说一声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不会忘记的,回了落魄山那边,跟暖树和米粒说起这剑气长城,不许光顾着自己耍威风,与她们胡说八道,要有什么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裴钱红着眼睛,点头道:“都听师父的。”

    很奇怪,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,送别师父去远游,只有这一次,是师父留在原地,送她离开。

    反而更加伤心。

    那么以后自己还要不要独自离开落魄山,去闯荡江湖了?把师父一个人留在落魄山,好可怜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回头望去,一个小姑娘飞奔而来。

    裴钱总算开心了些,心想若是这个小师妹竟敢不主动来见自己,就要损失大了。

    郭竹酒一个蓦然双脚站定,然后一个蹦跳,飘落在裴钱身边,笑容灿烂道:“小个儿大师姐,要与师父离开了,哭,快给我哭起来!哭完之后,就放心些,有我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嘛。”

    裴钱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来了,摘了其实空荡荡的小书箱,递给郭竹酒,说道:“说好了啊,是大师姐借你的,不是送你的。下次见面,你可不能还给我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竹箱,半点折损都不可以有啊,你要是不答应,我就借都不借你了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一把接过小竹箱,直接就背在身上,使劲点头,“大师姐你只管放一千个一万个心,小书箱背在我身上,更好看些,小竹箱要是会说话,这会儿肯定笑得开花了,会说话都说不出话来,光顾着乐了。”

    裴钱伸出手,“书箱还我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不搭话,反而问道:“大师姐行山杖也借给我呗,小书箱加上行山杖,绝配啊,我肯定每天背着小书箱,手持行山杖,咄咄咄戳着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黄泥地,都给我走遍了才罢休。”

    裴钱满脸委屈,借了小竹箱还要得寸进尺,哪有这么当小师妹的,所以立即转头望向师父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可以下次见着了郭竹酒,还了你小书箱,再借给她行山杖。”

    裴钱朝郭竹酒一挑眉头。

    郭竹酒点头道:“也行吧。”

    然后郭竹酒拉着裴钱走在一旁,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,郭竹酒送了裴钱一只小木匣,说是小师妹给大师姐拜山头的赠礼。裴钱不敢乱收东西,又转头望向师父,师父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种秋说道:“种先生,回了浩然天下,不用着急返回宝瓶洲,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南婆娑洲游历一番,我有个朋友,叫刘羡阳,如今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。不过崔东山应该不会与你们随行,他在家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,所以到了倒悬山,与他多借些神仙钱,游学路上多美好,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。”

    种秋笑道:“已经与他借过一次钱,再借一次也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此次游历,在剑气长城,我没有太多考虑种先生的武学修行,对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种秋摇头道:“这种客气到了混账的言语,以后在我这边少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就不再多说客气话。

    种秋最后说道:“再好的道理,也有不对的时候,不是道理本身有问题,而是人有太多难处和意外,明明是一样米养百样人,到最后又有几个人喜欢那碗饭,几个人真正想过那碗饭到底是怎么个滋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多想想。”

    种秋欲言又止,还想说些劝慰言语宽心话,只是看着这个青衫年轻人,觉得好像没必要,便不说了。

    裴钱轻轻喊了一声师父,便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郭竹酒背着小竹箱,开始掰手指头,应该是在心中数数,看看大师姐何时会哭鼻子。

    裴钱眼角余光瞧见了郭竹酒的动作,便顾不得伤感了,这个小姑娘真烦人。

    曹晴朗与先生作揖告别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轻挥手,然后双手笼袖。

    送别他们之后,陈平安将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门那边,然后自己驾驭符舟,去了趟城头。

    城头上,左右问道:“都离开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左右皱眉道:“有话直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怀念裴钱曹晴朗都在的时候,大师兄对自己就会客气些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我若是希望大师兄答应先生离开剑气长城,其实就不该拒绝老大剑仙,应该答应在落魄山祖师堂那边,点燃本命灯。这样一来,大师兄最少就不用因为我留在这边,多出一份顾虑。”

    左右说道:“话说一半?谁教你的,我们先生?!老大剑仙已经与我说了全部,我出剑之快慢,你连剑修不是,打破脑袋都想不出,谁给你的胆子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?你是怎么与郁狷夫说的那句话,难不成道理只是说给他人听?心中道理,千难万难而得,是那店铺酒水和印章折扇,随随便便,就能自己不留,全部卖了挣钱?这样的狗屁道理,我看一个不学才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时间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大师兄在自己这边往往言语不多,今天说了这么多,看样子确实被自己气得不轻。

    没关系。

    陈平安早有应对之策,“先生就算再忙,如今有了裴钱曹晴朗他们在落魄山,怎么都会常去看看的,大师兄如何教剑,我相信大师兄的师侄们,都会一五一十与我们先生说的,先生听了,一定会高兴。”

    这次轮到左右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移话题,问道:“蛮荒天下那边,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忘记剑气长城这边的人?”

    左右点头道:“自然。但依旧无大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又问道:“儒家和佛家两位圣人坐镇城头两端,加上道家圣人坐镇天幕,都是为了尽可能维持剑气长城不被蛮荒天下的气运浸染、蚕食转化?”

    左右说道:“对于三教圣人而言,这并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。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,当年与先生辩论落败,去了亚圣一脉,学问精深,所以你别觉得亚圣一脉如何不堪。我们读书人,最怕自身利益受损,便挠心挠肺,怨怼全部。也别觉得礼圣一脉有了个君子王宰,便去认为世间所有礼圣一脉的儒家门生,人人君子贤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会如此一叶障目便不见山岳。”

    桐叶洲的君子钟魁,便是出身亚圣一脉。

    左右问道:“那崔东山,临行之前,说了些什么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只是琐碎事。”

    左右沉默许久,缓缓说道:“当年除了先生,没有人见过少年时候的崔瀺。我们几个见到了他,已经是个跟你如今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我还是一直相信,这个世道会越来越好。”

    左右笑道:“当如此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说道:“大师兄,你若是能够平时多笑一笑,比那风雪庙魏晋其实英俊多了。”

    左右反问道:“不笑不也是?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觉得是,只是不知魏晋如何觉得。”

    左右嗯了一声,“回头我问问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补充道:“还需看魏晋回答问题,诚心不诚心。”

    左右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

    师兄弟二人,就这么一起眺望远方。

    相熟之人,各去远方。

    就像今天,陈平安是如此。

    又像前不久,齐景龙就带着白首,与太徽剑宗的一些年轻剑修,已经一起离开了剑气长城。

    山下世人皆如此,山上神仙无例外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剑气长城又是一年偷偷走,又是一年春暖花再开。

    这一次宁姚闭关悠悠好似忘寒暑,其实这才是最常见的修道。

    范大澈依然没有破境,只是龙门境的底子越来越好,与宁府和晏家算是彻底混熟了。

    晏啄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倾囊相授,剑术精进较多。

    陈三秋依旧是那个喝过了酒、总觉得墙壁要来扶人的浪荡公子哥。

    董画符还是无论走哪儿,就买东西不用花钱。

    叠嶂酒铺的生意还是很好,墙上的无事牌越挂越多。

    据说齐狩闭关去了,此次出关一举成为元婴剑修的希望极大。

    庞元济常去叠嶂酒铺那边买酒,因为铺子推出了一种新酒,极烈,烧刀子酒,就是价格贵了些,一壶酒酿,得三颗雪花钱,所以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非但没有销量少了,反而卖得更多。不过庞元济不缺钱,而且剑仙朋友高魁也好这一口,所以庞元济总觉得自己一人撑起了酒铺烧刀子酒的一半生意,可惜那大掌柜叠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传,愈发抠门,一次性买再多的酒也不乐意便宜一颗雪花钱,还要反过来埋怨庞元济买这么多,其他剑仙怎么办,她愿意卖酒,就是庞元济欠她人情了。

    庞元济忧愁得不行,他喝什么酒水都好说,可是如今高魁嗜酒如命,偏偏没钱了,如今高魁温养本命飞剑,到了一处紧要关口,一下子就从好似腰缠万贯的富家翁,变成了揭不开锅的穷光蛋,这在剑气长城是最常见的事情,有钱的时候,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闲钱,没钱,就是一颗铜板儿都不会剩下,还要东凑西凑与人借钱赊账。

    不过庞元济如今最感兴趣的是那臭豆腐,何时开张贩卖。

    铺子这边的帮忙长工,不知为何,不再是那两个灵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,而是换了三个人,一位少年一个少女,还有个黑乎乎的小孩子,都是大掌柜叠嶂的街坊邻居,不过手脚伶俐的反而是那个年龄最小的,酒鬼赌棍们都喜欢没事就逗弄这个小家伙,因为孩子别看年纪小,脾气恁大,管你是不是剑仙,敢赊账,没门,敢多拿酱菜多要阳春面,便要挨他的白眼,酱菜还是会给端上桌或是送去路边,只是孩子没个好脸色。

    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,二掌柜都深居简出,几乎没有露面,只有郭竹酒串门勤快,才能偶尔能见着自己师父,见了面,就询问大师姐怎么还不回来,身上那只小竹箱如今都跟她处出感情了,下一次见了大师姐,书箱肯定要开口说话,说它喜新厌旧不回家喽。

    宁府那边,纳兰夜行有些忐忑,主动询问白炼霜那个老婆姨,姑爷这么个练剑法子,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些,真没问题?他纳兰夜行都不忍心出剑了。

    白嬷嬷也着急,只是小姐在闭关,找谁说去?所以让纳兰夜行去城头那边找一找姑爷的大师兄。

    纳兰夜行一想到也对,去了那边,结果姑爷的那位大师兄更狠,说你纳兰前辈若是觉得小师弟找你练剑,耽误了你重返仙人境,就让小师弟来城头这边练剑便是。

    纳兰夜行黑着脸离开城头,白嬷嬷在门口那边守着,一听是那左右是这番气人言语,差点没忍住就要去城头,给纳兰夜行劝了半天才拦下。

    劝完之后,纳兰夜行心里边偷着乐,被左右称呼了一声“纳兰前辈”,得劲,喝酒去,明儿姑爷再找自己练剑,就别怪纳兰爷爷心狠手辣了,喝多了酒,出手没个轻重,管不住飞剑力道的。

    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过后,天地间就有了那暑气升腾。

    这一天,陈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边,双手笼袖,背靠着亭柱,纳着凉打盹儿。

    城头上,左右睁眼起身,伸手按住剑柄,眯眼远望。

    城头以南,黄沙万里,遮天蔽日,汹涌而至。

    砂砾滚滚,竟是高过了剑气长城,如潮水拍岸,直奔剑气长城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左右两端的蒲团僧人与儒衫圣人,各自同时伸出手掌,轻轻按住那些白雾。

    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圣人,盘腿而坐于极高处,当老道人举目望去,视线所及,脚下云海自开一层层。

    有个孩童模样的羊角丫儿小姑娘,原本一直在打哈欠,趴在城头上,对着一壶没揭开泥封的酒壶发呆,这会儿开心得打了几个滚儿,蹦跳起身,眼神熠熠光彩,稚声稚气嚷嚷道:“玉璞境以下,全部离开城头!北边境界够的,来凑个数!”

    陈清都缓缓走出茅屋,双手负后,来到左右那边,轻轻跃上墙头,笑问道:“剑气留着吃饭啊?”

    左右默不作声,佩剑却未出剑,只是不再辛苦收敛剑气,向前而行。

    剑气长城以外,黄沙如撞一堵墙,瞬间化作齑粉,咫尺难近城头。

    不但如此,那堵无形的剑气城墙不断往南而去,滚滚黄沙随之倒退数十里。

    最终天地恢复清明,视野开阔,一览无余。

    北方城池那边,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,纷纷收剑停在南边城头上。

    最终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。

    剑仙如云。

    陈清都,左右。

    董三更,隐官大人,陈熙,齐廷济,纳兰烧苇,老聋儿,陆芝。

    岳青,宁连云,吴承霈,周澄,米祜,米裕,孙巨源,高魁,陶文,晏家供奉仙人剑修李退密……

    北俱芦洲韩槐子,宝瓶洲魏晋,南婆娑洲元青蜀,浮萍剑湖郦采,邵元王朝苦夏……

    陈清都望向远方,笑呵呵道:“如今有了那个老不死撑腰,胆气就足了不少啊,好些个新鲜面孔嘛。嗯,来得还不少,老鼠洞里边有个座位的,差不多全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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